那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关咲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对那些并不存在也无人理解的事已经知道了很多,但是对于茶和咖啡的味道,她也还是未曾知晓。
高速行驶的客车载着关咲穿梭在血一般浑浊而浓稠的夕阳之中,就连车顶吹着的,将关咲那一头长发卷起而久久不落的风,也未能吹散聚集在那夕阳之中的血腥味。像是毫不惧怕摔下车一样坐在车顶的边缘,关咲看着路旁飞驰而过的景色。不管是不知是死是活的树木、还是或整洁或破败的房屋,都无一例外地向后飞驰而过,唯有夕阳,唯有那燃烧着的冰冷的夕阳,一直笼罩着这片土地。
关咲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在无数个城市之间移动,或是为了天使给出的目标,或是单纯地游荡着,寻找那些没被发现的恶魔。旅行、战斗,然后再次踏上旅途,这就是作为猎魔人的关咲一直以来的生活,虽然每天所见的景色并不相同,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但是,这次的任务并不同于以往。
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的口袋里多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女孩子,还写有一座城市的名字。和以往不同,这次地点不是单独写在一张纸条上,而是直接印在了照片中。不过总之,这是天使向她发出命令的方式,照片上的东西就是要猎杀的目标。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但也可能不只因为如此,不过总的来说,关咲已经忘记了那照片上的女孩的容颜和她的名字,尽管对于那之外的事,她的记忆依然清晰到如同昨日。不过就算如此,不论现在还是过去,关咲都能说,尽管有着各式各样的恶魔,能伪装成人类的样子的也不在少数,但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绝对不可能是恶魔。
然而,那时的关咲并不懂得发问,而就算是想,也没有可以问的人。不过就算是对此抱有疑问,那时的关咲也并不会就因此而拒绝任务,尽管就算拒绝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她只是习惯了。
所以她那时才会坐在客车的车顶,一边望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一边想着照片上的人。
在夕阳已经有约五分之四没入地平线的时候,关咲跳下了车。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那是有着和照片上异样的容颜,但比照片中显得更加纤细的女孩,她穿着一件轻飘飘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在风中飘动,被残阳染上血的颜色。从她身上,关咲感受不到任何的魔力。
“来杀我的,对吧?”她开口了。
关咲没有说话,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一米多长,一头削尖的铁棍。那是她成为猎魔人的时候,天使给予的武器,内部刻有制造“伪物”的术式,只要将魔力注入,就能制造大量的铁棍的复制品。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关咲将魔力注入,铁棍上亮起了没有光亮的微弱的红光,瞬间出现的上千支铁棍环绕两人插在地上,搭成了一个临时的角斗场。
“真是粗暴的孩子呀。”她从容地说着,似乎并不觉得面前的关咲是以她为目标的猎手,而是别的什么更加软弱的东西。虽然并不理解这次任务的动机,亦不知道必须要杀死她的理由,但关咲还是毫无犹豫地发起了攻击,再次向手中的铁棍注入了魔力,在以那个女孩为中心,半径三米的区域的正上方制造出了不知数目的密集铁棍,让它们以感觉上很快的速度砸了下来。
这并不是无法躲避的攻击,因为这只是一整套战术中的很小一部分罢了,但是对于纤细到优雅的那个女孩来说,也已经是非常致命的情况了。就算她拼尽全力躲开了这一击,后续的攻击也能让她在措手不及中丧命。看着铁棍砸起的一片尘土,关咲甚至觉得这对那个孩子来说,有些过于残酷。
然而,在尘土之间,那孩子却站在那里。她侧着身子,右手背在身后,连衣裙的裙摆已经破破烂烂,她的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关咲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看着天空,关咲看到她之后,她便转过头来,向关咲浅浅微笑。
关咲在那一刻愣住了,因为不管是多么纤细的恶魔,都从来没有在那样的铁棍之间找到容身的缝隙。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的她,却就那么站在那里,就像那里本就为她留出了余地。在冰冷的无机质的铁棍之从间,穿着没有了裙摆的连衣裙的她,有着与四周的铁棍完全不同的优雅。她是确实地活着的,优雅而纤细,但确实地活着的,关咲在那时突然明白了这一事。也正在此时,关咲才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有了切实的理解,理解了所谓的摧毁生命是怎样的一种事。
虽然那女孩躲开了这一击,而关咲所预备的追击并没有覆盖到第一次攻击的区域,因此关咲不得不改变追击的方式,由此产生了大约两秒的空当。不过,那个孩子身边的铁棍已经完全阻挡住了她的行动,接下来的攻击,已经无法闪躲的她必须用自己脆弱的肉体接下,而那样做的结果,关咲虽然并没有在人类身上见过,但是和恶魔的也许差不了很多。
而在这两秒的空当中,那女孩并没有任何脱身的尝试,而是用着与方才一样的从容,轻快地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小小的折叠刀。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对于普通人尚且没有致死的可能,用来对付关咲更是过于天真。然而,那把刀的刀刃所对的,却并不关咲,而是那个女孩自己。
并不锋利的刀艰难地刺破了女孩如陶瓷般洁白,而又比羽毛还要柔软的手指,在那仿佛亵渎神明的伤口中,有着比夕阳更加鲜艳的红色的血液渗了出来,凝结成一滴,在重力的牵引下落了下来。拿刀的那只手中,那把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没有任何图案,却比任何关咲所见过的杯子都要精致的小茶杯。那滴鲜血滴入了那只茶杯,就像一只鱼儿跃入一片平静而深邃的池塘,没有掀起一点涟漪就融入了其中。
在关咲完成了最后一击的准备,那个女孩被周围突然出现的四十八支铁棍完全封锁的同时,那个女孩饮下了茶杯中的东西。那动作不像是面对着惯性的杀意与致死的威胁,而只是像独自一人,在日落时分喝着一杯随手调制的红茶,只是那样轻松而从容、优雅而纤细的动作而已。
四十八支铁棍,由设定的速度笔直地朝着那个女孩飞去。它们并不为了谁的什么目的而如此,因为它们并不具有思维,也并不活着,因此也无法为了谁做出什么事,它们只是那么存在着而已,虽然是并不应存在于这世、也很快就将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但是仅在它们存在着的此刻,它们就是如此地存在着,有着指向那个女孩的、能够摧毁生命的重量、速度和轨迹,如此地存在着。
然后,撞上了不可逾越的墙壁。
在即将接触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每只铁棍的最尖端,都突然出现了和那尖端大小相同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悬在空中,但是与铁棍接触之后,那些“东西”却仿佛与空间固定在了一起一般纹丝不动。如果是真实存在的铁棍,那么在微弱的变形之后,铁棍就会弹开、坠落在地上。然而,作为伪物的铁棍,其内部虽然有着和真物相同的结构,却也和内在一样是触及到了概念极限的空虚。因此,这四十八支铁棍向内部“弯曲”了,然后因为这弯曲太过不符合这世界的规律,在摔碎玻璃般的声音中,这四十八支铁棍的存在由内而外、由外而内、整个同时地,在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其它任何存在与不存在的时间里,崩溃了。残留下来的碎片般的“存在的残渣”,闪着没有光亮的红色,一边显示着意志,一边不可停止地同样消失无踪。
它们所撞上的,只是再常见不过的“防御”。如果仅仅是一般的防御,断然抵挡不住铁棍的冲击,然而那术式的密度过高,所产生的东西已经超越了“屏障”的概念本身,具有了短暂的实体,又在抵挡住了关咲的攻击之后不留痕迹地消失,就像刺剑一般,将所有的力量集中于剑尖的一点,以轻盈而迅捷的一击直取胜利。
虽然早有攻击会被女孩继续化解的预感,但是这防御的方式却着实让关咲吃了一惊。且不说并不具有魔力的那个女孩怎么能够一瞬之间写出如此数量的防御术式,单是那魔力的颜色,就让关咲分了神。
那是,比夕阳还要凝重、比血液还要清澈、比天空还要沈沉、比宝石还要纯粹的,令人战栗的红色,有着生命一般的红色。
这个时候,夕阳完全地落下了山,城市与关咲的手,一起温暖了起来。远处层叠的高楼与路灯点亮了各色的灯,空旷的马路上突然车来车往、人潮涌动。
封锁住那个女孩的铁棍,连同最初将两人包围的铁棍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确实遭到过轰炸的坑洼地面,显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
那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关咲面前,向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过于坚强,而又有着那女孩与生俱来一般的优雅,却不包含任何的敌意或恶意,尽管已经与那女孩的容貌和名字一起消失在了关咲的记忆中,关咲却也永远记得看到那微笑时的心情,直到很久之后的那个时候也未曾忘记。
“远道而来辛苦了。要不要来我家喝杯茶?”那个女孩如此邀约,优雅而纤细,纤细到了关咲不忍心拒绝。
那孩子住在城市中很普通的一处。关咲一度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住在和她一样纤细而优雅,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却能在任何风中岿然不动的地方。然而在进入了那扇与声音一样粗犷的大门之后,关咲却又觉得,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是那孩子的所在与归宿。
不像已经失去了父母和家的关咲,那孩子不仅有家,还有和她一样活着的亲人。见到关咲,他们热情到了有点感激的程度,让很久都没说过什么话的关咲一时有些难以应付,直到有那个孩子为她解围,将她带进了那孩子的卧室。
叫她稍等片刻后,那孩子出了房间,过了约有十分钟,又轻轻开门走了进来,还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和刚才她用过的不同,这两只杯子上都有着简单但华丽的花纹,不过也和刚才她用过的一样精致。
关咲突然觉得,不能让这孩子做倒茶的活,于是下意识地抢先拿起了茶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又尴尬到难以放下,于是就那么倒起了茶,虽然姑且是将茶倒在了杯子里,不过洒在托盘上的也不在少数。那女孩笑着道了谢,捧起过满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那女孩得手很稳,虽然被关咲倒得已经几乎超过了茶杯的边缘,但茶却一点都没有洒掉。关咲也学着她喝了一口,那茶有着能让全身都暖和起来的香气。
两人就那么坐在桌边,直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
“很美味啊。”她那么说了。虽然美味的只有茶而已,但是这种说法,让关咲觉得好像是在说自己倒茶的行为让茶变得美味了一样。
不知如何应对的关咲,只能以点头来回答。
“谢谢你为我倒茶,以及,愿意听我说话。”她这么说着,话语和茶一般,有着能使人放松下来的温暖。这样的放松却让关咲有些紧张,因为她突然发觉了什么,只好用抓住那唯一看似坚实的东西,来缓解仿佛在深海中沉浮的恐惧。
“我是来杀你的。”
“我知道。没关系。”
“为什么?”
“因为那是当然的呀。”
明明是在说性命攸关的事,那孩子却还是那么从容,就像是自己死了也没关系,或者说,仅仅是死了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想知道吗?我要被杀的原因?”
她一边拿起茶壶,一边微笑着问。关咲立刻点了点头。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轻轻把茶倒在了两个杯子里,不仅一滴没洒,而且两个杯子里的茶,似乎完美地一样多,那是就连杯子本身形状的细微差别都考虑到了的等级的完美。又呷了一口茶,她这才说了起来。
“正如你所见,我只是个平常的女孩,既不具有魔力,体能也不优秀。不过,我也姑且算是猎魔人。”
然后,她自报了姓名。关咲真的很想想起那个名字,但是她也知道,她也许再也不会听到那个名字了。
“说是姑且,也是因为我既没有魔力,又没有体能。这是因为天使们有着特殊的目的,所以在将我变成猎魔人的时候,没有给予我足以进行战斗的魔力。那个特殊的目的,就是研究。”
“研究?”
“是的。你觉得,天使制作猎魔人的目的是什么?”
“狩猎恶魔……吧?”
“狩猎恶魔的目的呢?”
“……”
是啊,是什么呢?那时候的关咲,如此想了。
“你应该不知道,天堂的存在形式、天使的存在形式,都和我们普遍认为的并不相同。或者说,天使的生态是基于更加抽象的东西,而不像人类或恶魔一样基于物质,类似一种能量体。所以,和依赖土地、空气等等资源的人类不同,天使的生存于发展所依赖的东西,是人类想不到,但我们知道的。”
“是……什么啊?”
“魔力。”
关咲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震,茶洒在了她的腿上,但关咲却并没有注意到。
“你猜得不错。”那女孩一边递来一条纯白色的手帕,一边说着。“天使在我们的世界渗透力量的目的,就是从人间获取魔力。但是,他们在获取魔力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首先,他们遭到了几乎同时发现人间的恶魔们的干扰,乃至上升到了战争的层面。而其次,天使们能控制的,人间的魔力,实在是少之又少。这是因为,在天堂之中,构成世界的魔力很‘松散’,天使可以轻易将其解体,纳为己用。但是,在人间,构成世界的魔力相当紧密,几乎完全不可能解构成能够使用的魔力。他们只能收集到微量存在的游离状态的魔力,那个量,完全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所以……”
“是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从人间获取魔力,所以就需要一些特别的方法。经过调查,他们发现,由于存在基础的不同,人间的生物,有着一种他们没有的力量——生命力。具体的产生原因有很多理论,不过大家都认为,生命力的产生是由于生物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执着。这些东西刻在所有生物的DNA之中,因此有了相当的重量,产生了‘生命力’。而天使是没有‘死’的概念的,因此他们不具有生命力,对生命力的研究和利用也难以进行。不过,他们敏锐的感觉还是发现了,生命力之中所含有的巨大价值,因此才有了我,以及其它的研究人员。”
她叹了口气。
“不过一开始,我们和其它的猎魔人一样,并不知道天使真正的目的。我们都以为,天使就和童话里的天使一样,是正义和爱的化身。他们的伪装太优秀了,真的太优秀了。他们几乎是天生的骗子,或者说天生的商人,因为没有生死,所以也就没有像人类一样丰富的感情,永远都能保持高度的理智和趋利性。就和商人一样,他们对任何契约都绝对遵守,但是在约定之外的,他们是什么样子就说不准了。所以直到已经接近完成,我们才隐约发觉了他们的真正目的。研究会因此分裂了,相信天使的人和开始怀疑的人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也只是吵架而已。因为大家都不会战斗。我当时,选择了相信天使。”
直到听到水滴在桌子上的声音,关咲才发现,那个女孩在哭。
“是我为术式的完成添上了最后一笔,也因此害了大家。得到了将生命力转化为魔力的方法的天使们,因为兴奋而过于刻意了,不知究竟是无意的还是谋划好的,暴露了他们的目的。研究会立刻陷入了混乱。有的人自杀了,剩下的里面,怀疑派因此对支持派展开了攻击,原本的支持派也立刻瓦解,我作为罪魁祸首,遭到了他们的追捕。就在我们内乱的时候,外部的猎魔人也赶了过来。他们是来停止混乱的,用将研究会全部消灭的方式。他们都是有战斗经验的老手,而我们内部的裂痕已经无法弥补,很快就被分割消灭,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我本来也应该就那样死在那里的,但是,一直掩护我的那个人这么对我说了:”
她抬起头,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活下去。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研究会、为了被天使骗了的我们、为了即将被天使侵犯的我们的世界,你必须活下去。你是这一切的见证人,是这阴谋的揭露者,你是最后的真相。真相必须留存下去。’那个人是这么说的。所以我……靠着大家的血,终于击溃了所有的敌人。也正因如此,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因为这样,收到命令来杀我的人就来得更快,我也就能把真相更快地流传出去。”
“是……这样吗……”
“不过,大家都不听我说话,所以我也只好……你是第十三个了,所以你愿意听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那,为什么天使没有亲自出面……?”
“所有从其他世界向人间的通路,都被停战时签订的《月面条约》封印了。以天使具有的魔力,是无法绕过封印的,而打破条约对他们来说更是无稽之谈。所以作为力量的代行者,他们只能操纵猎魔人来追杀我。甚至,为了规避打破契约的风险,他们操纵猎魔人的方式也很暧昧。你是怎么收到猎杀我的任务的?”
关咲犹豫了一下,拿出了那张照片。那女孩看着照片,苦笑了一下。
“这个传话方式,可以辩称是,‘这座城市有落单的猎魔人,前去支援’的意思。”
“好过分……”
她轻轻站了起来。关咲有不好的预感。
“现在,知道要杀我的理由了。好啦,来吧。该完成你的任务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毫无防备地站着。关咲知道,这次不同于刚见面的时候,如果这时要杀她,她是一定不会躲避的。所以关咲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支铁棍,她把尖端指向那个女孩,问:
“这个,我该放在哪?”
那女孩的脸上一瞬之间闪过了惊讶,但理解了关咲的话之后,那表情立刻变得欣喜,但随后又平静了下来。
“会有很多客人哦。”
关咲将铁棍一转,尖端朝着自己、尾端递向那个女孩。
“那就请他们喝你的茶吧。”
转眼之间,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关咲寄居在了那个女孩的家里,每天与她同床共枕,不过大概会同床异梦吧,字面意思上的。成为猎魔人之后,关咲第一次知道,原来活着可以如此有趣而充实。虽然那个女孩不太擅长也不是很参与,但却总能将很符合关咲喜好的东西,比如漫画、游戏以及其它。关咲总觉得在那孩子的房间里做这些事有些大煞风景,不过很意外地,不管在那女孩的房间里做什么都显得很平常而适合。
对于关咲的到来,那个女孩的家人也相当地欢迎,简直就像是多了一个女儿。而要住在这的原因,也被那孩子相当巧妙的谎言给合理地解释了。作为提供住处的回报,关咲负责起了那女孩的弟弟的学习辅导,因为在设定上,她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幸好关咲头脑相当够用,这临时的辅导老师做得还算勉强合格。
在这一个月里,关咲最常做的事,就是和那个女孩一起喝茶。一边说着有用的东西和没用的东西,一边将美味的液体和香气吞下,关咲简直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事了。她向那女孩请教魔法,那女孩则要她帮忙做战斗训练,在锻炼之余,那个女孩不仅帮关咲改进了铁棍里的术式,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因为“叫很帅的名字,心情也会变帅”。关咲也因此发现了,那孩子很有起没有起名字天赋的名字的天赋。
然后,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在这天的夕阳时分,两人察觉到了,新的猎魔人已经到了。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这次的猎魔人于以往不同了。在那很久之后,关咲猜测,也许是因为天使大幅修改了与新的猎魔人之间的契约,使它们可以更深层地控制猎魔人了吧。总之,新的猎魔人并没有受到那女孩布下的诱导结界的指引,在那条公路上与她们相遇,而是直接绕进了城市,展开了无差别的破坏行动。而他们行动的理由,并不是“猎杀反叛的猎魔人”,而是“猎杀被猎魔人藏匿的疑似恶魔”。
为了保护城市的居民,两人立刻返回了城区,然而来袭者的思考混乱到了让关咲都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具有自我意识。而来袭者的人数,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5人。两人很快败下阵来,不得不藏进那女孩为家设下的隐藏区域。然而,被找到也是时间的问题,所以在喝下了最后的茶之后,两人占据了全城最高的那座楼,依靠有利地形做着最后的抵抗,在击杀了对方两人后,两名少女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楼顶的风真冷啊。关咲想着。
远处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石油,呈现浑浊的红褐色,在那片天空上高高悬挂着的,是阴谋与谎言的夕阳。
遍布水管的楼顶,两名少女背靠背坐在地上。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地上,投射出两人长长的影子。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的血流到地上,和血红的夕阳混在一起,竟然分辨不出到底哪一边是血、哪一边是夕阳。
关咲能听见她的呼吸,一直都是那么均匀平缓,不论是平时的言笑之间,还是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之时。关咲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血肉和衣服,也能感受得到在那之中满溢着的生命。
这可真是,穷途末路了吧?关咲想着。
数量比是13比2,对面准备充分、状态全满,而这边则是不管血还是魔力,都已经到了眼看就要耗尽的地步。要是对方用车轮战就必输无疑,要是在游戏里,这就是A上去就赢了的局面吧?
“这就……结束了呢。”关咲一边说着,一边向后探出左手,想要抓住那女孩的手,却摸了个空。
觉得有些不对劲,关咲叫了那女孩的名字。那女孩虽然就在身后,生命体征也还算平稳,却长久没有答话。
“怎么了?害怕了?”
关咲想要转身看看她,然而手却被牵住了。那只手冰凉冰凉的,让关咲一阵心疼。
那人在她背后摇了摇头。
“不是哦。”
和呼吸一样,她的声音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沉稳。
“那为什么……刚刚没有说话啊?”
“不是哦。我不是说我不害怕,而是,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哈哈……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当然啦。我害怕的事有很多哦。不过,死我是不怕的。”
“怎么说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不过别说出来啊,尬死了。”
她笑了,声音动听得宛如鸟鸣。
“我猜你猜对了一半。”
“嗯?那另一半是什么啊?”
“嗯……”
关咲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语气也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但是为什么呢,关咲会觉得,她似乎有点悲伤。
“我害怕的那另一半东西啊……”
她握着关咲的手握得更紧了。
“是被忘记。被爸爸妈妈,被弟弟,被朋友们,被同学们……当然,还有被你……忘记。”
关咲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你不是问过我吗,什么才是活着。我想,活着应该就是被人记得吧?只要还有人能记得我,那么就算我死了,连存在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上,至少,我还能活在某人的心里吧?”
“大家会记住我们的。”
关咲感觉到,在自己身后的她摇了摇头。
“不行哦。我们是猎魔人。就算认识的普通人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就算他们的记忆没有被清理掉,他们也会自己把我们这些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忘掉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修正。”
“那完了。不管是生理上,还是意识上,咱们今天就要死在这了。”
关咲用后脑勺碰了碰她的后脑勺。
“不过,这不是也蛮好的。至少,是和你在一起死掉的啊。”
她又摇了摇头。
“不是哦。”
关咲察觉到,在她的身上,有什么变了。在很久很久之后,关咲才会明白,那个时候那个女孩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
“我不是说过吗,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夕阳下,灰色的白鸽成群地飞向夕阳,又在远方折返。拥有飞翔的自由,却甘愿将其舍弃,甚至于对这舍弃毫无知觉乃至视作理所应当,真是幸福的动物。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认为就好了呢。”
她笑了。
“那也是一种方法。但不是我要用的。”
刚刚被捂热了一些的手,从关咲的指缝间抽出。关咲以为她只是要擦一下汗或血,然而那手却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了?”
关咲问。她默不作答,却站了起来。
关咲连忙起身,却看见她满脸泪痕地看着自己,双手颤抖着。
“你怎么了!”关咲伸出了手,却被她躲开了。
“关……咲……”终于,连她的声音也不再平静。关咲这才突然意识到,虽然一直以来都给人以一种隐居的贤者的印象,但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女孩子罢了。
“一起……活下来吧。”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你想做什么啊!”越来越不祥的预感在关咲心中升起。有什么比一起被杀更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她忍不住这么想,然而又刻意只这么想,否则,她就猜到会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她不要!她永远永远,绝对不要那种事发生!
在这一刻,仿佛只要关咲想不到那个可能性,那个可能性就会变成零。然而令人绝望的是,那个可能性正好与关咲的期望相反。
“不要忘了啊。我,还有我们的,约定。”
这么说着,她将关咲的“原初之桩”**了自己的胸口。
在那天的夕阳下,她不仅改进了术式,更添加了新的术式。
“你想做什么……你……不要,不行……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等下……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由逝者们共同书写,由那个孩子最终完成的,血与死亡、阴谋与谎言、背叛与绝望的术式。
原初之桩亮起红色的光,比夕阳还要鲜艳,比夕阳还要冰冷;那女孩的身体暗了下去,在那身体之中的血与生命,被转化成了庞大的魔力,接着涌入关咲体内。
红色。
眼前也是,还有整个世界也是,全都变成了红色。那红色是夕阳的红色,是血的红色,是和她一起喝的茶的红色,是和她一起看的枫叶的红色,是她笔记本上被划的对号的红色,是关咲替她包扎时伤口的红色,是两人一起做的梦的红色。
是她的红色。然后,现在,是关咲的红色。
和着悲伤与愤怒,红色从那最高的楼顶满溢出来。
“所以呢?”用枪顶着关咲的额头,他如此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把这个故事编出来?”
“我确实将他们全都杀了,但也因此被视为‘反叛’。也许是我因为你姐姐的死太过悲伤,才被天使趁虚而入,修改了记忆。直到前几天,那些虚假的记忆开始剥落,直到刚才,我才回想起所有的一切。我不知道天使们这么做目的何在,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以及阻止你,不要做出和十年前的那些人一样的事。我们之间的恩怨,只在我们之间就好,不要波及到无辜的人,和你姐姐曾经保护过的城市。”用铁棍指着他的喉咙,关咲缓缓说着。
“你是想说,我姐姐是自杀,都是她自找的吗!”
“是我的责任。我没有保护好她。你大可现在就杀了我,但先把那个解除。”
“你休想骗我!我亲眼看见了!就是你亲手杀了我姐姐!”
“你那时候都上初三了吧?晚自习要到晚上九点的。”
“那又怎么样!”
“那天,太阳落山之前战斗就结束了。出于安全考虑,晚自习结束之前学校根本没让你们踏出教学楼一步,警察把学校周边都封锁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那,我为什么会记得!我为什么会记得!我为什么会记得!”
“和我一样,都是植入的虚假记忆吧。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注意到了吧?都把那个孩子打成那个样子了不是吗?”
“这……不……我……你……这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你们……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到底谁,谁是真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啊!我……我……”
“看这样子,你也想起来了吧?”
“可是……我……可是……那我一直以来……我做猎魔人……我……我……我是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啊!”
“我怎么可能知道。”关咲说。
大雨气势磅礴地下了起来,甚至让人会误以为是天空中的海倾覆下来。混杂着夜与灰色、秘密与沉默的水滴砸在地面上,渗入漆黑的土地,又消失在沉重的夜色当中。没有车、没有行人、也没有一直叫个不停的知了,在这场令人分不清泪与血的大雨中,一时间只有雨滴的声音,在各自的耳畔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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